小时候,对于春天,最直接的感知,便是油菜花开了。油菜花开了,毒头毛病亦发得多,《诗经》里说“有女怀春”,严重起来便成毒头。毒头品种多,读书读毒的,叫书毒头;怀春怀毒的,叫“花毒头”。花毒头,我小时见过,有男的,有女的,那时候不晓得是怎么回事体。
油菜,雅称“芸苔”,因菜籽榨油,故通称油菜,榨油要用油车,老底子开得起油车的,一般都是地方上的好人家,相当于现在开围巾厂的范厂长。吾乡大麻,至今尚有“油车”的地名,附近一带,油车桥、油车里之类的小地名,几乎隔十里就能见着一个。我想,再过一百年,油车桥的地名,恐怕要被“围巾桥”替代。
芸苔籽榨油,不知始于何时。元朝冯福京《昌国州图志》卷四《物产》一栏下,有油菜,又有芸苔,可见元朝时候的昌国(今浙江定海),芸苔与油菜是两种东西。《本草纲目》说“近人因有油利,种植亦广”,据“近人”二字,油菜籽榨油的历史,想来并不古老。只不知《昌国州图志》说的“油菜”,究竟是什么菜?
早些时候,芸苔籽不榨油,大概也只如大蒜、韭菜一般,当菜吃。所以道家说的五荤,芸苔、大蒜、韭菜、芫荽、薤并列。佛家说五辛,葱、薤、韭菜、大蒜、兴渠。兴渠,是梵文的音译,说法不一,有说是阿魏,有说是芫荽,也有说是芸苔的。
荤、辛,都指气味香烈,有兴奋作用,佛道以为这种菜气味不洁,吃了会乱人心性,所以五荤五辛是修行者的禁忌。我乡下老太婆念佛,不吃大蒜、韭菜之属,可见这个禁忌的流行。但倘若讲究起来,油菜为五荤之一,念佛辰光,其实连菜油炒的菜也不能吃,不仅仅是猪油了。
油菜的别名很多,蕓苔,是最正式的名字。蕓,也写作“芸”,其实是一个字,两种写法而已。芸,古音读作“馄”,广东人叫馄饨为“云吞”,就是这个道理。芸,声转为“胡”、为“寒”,这三个字,古代的声母是一样的,所以芸薹又叫“寒菜”、“胡菜”。芸薹初生的时候,形状与芥菜相似,性味也近,所以就叫“苔芥”。
古人将油菜命名为“芸苔”,主要取义于花的颜色。油菜花黄,是一个最明显的特征,故名“芸苔”。芸,就是黄色的意思,我们看《诗经》里的《裳裳者华》,其中有一句:
裳裳者华,芸其黄矣;
我觏之子,维其有章矣。
汉朝的毛公注解说:芸,黄盛也。黄盛,就是veryyellow的意思,特别黄!
芸其黄矣,简化成一个词,就是“芸黄”。我们知道,芸的古音读如“馄”,芸黄,也就是我们现在常用的“昏黄”,声转则为《易经》里的“龙战于野,其血玄黄”,《诗经》里的“我马玄黄”。玄、昏两字,古音相近。
昏,表示时间为黄昏,表示颜色为昏黄。《说文解字》说:昏,日冥也。日薄西山时那一种黄色,就是昏黄。总之,以“芸”命名,着眼在花色的黄,所谓“芸苔”,其实就是“黄苔”,芸、黄声近义通。黄瓜,古称“胡瓜”,这与“芸苔”又叫“胡菜”,是相似的道理。
油菜花黄,黄得性感,好看,只是我小时候并不觉得,总以为不如桃花好,桃花落后,有桃子可吃,油菜花倘若能结出桃子来,我便喜欢,童年都这般现实,不能吃,便是牡丹亦没用。近来,读到查慎行的一首油菜花诗,写于山东郯城,真如宋词所谓“细看来,不是杨花”,这一种乡愁,倒比桃子好吃:
油菜花开十里黄
一村蜂蝶闹斜阳
明知尚隔江淮岸
风物看看近故乡
郁震宏