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

李弯湾

插图

BeyaRebai

我爷爷，年生人，今年4月份去世了，享年84岁。

他是中国第一批义务兵，20来岁的时候，从贵州老家，去了东北当兵。

我小时候，听他讲过很多次他当兵的岁月——那些比房子还高的茅草，随便伸手到水里都能摸到的鱼，他拿着枪击中了逃犯、立了三等功……

跟现在很多东北的年轻人想要离开东北不同，东北大地，是我爷爷一生最美好的回忆。

在这些最美好的回忆中，最最美好的，应该是他在当兵时候的恋爱故事。

故事的过程他没怎么说过，但我还记得他说起结尾的时候：

“后来我要退伍回家了，那个小妇女，非得要跟我走，我说我要回贵州老家去了，她就哭，我怕她跟着我回老家受苦，半夜三更，我就悄悄收拾了衣服，一个人悄悄地走了……”

他走的时候一定很苦涩吧。

不过，在此后的几十年，在那些艰难困苦的年代，比如全国性的大饥荒，比如他的11个孩子死了7个，比如他没有房子住……

大概在这些时候，他都会回忆起那个“小妇女”的样子，回忆起曾经有一个人把他看得那么重要，而自己又因为自卑，悄悄饮下了那些苦涩——可是这样的苦涩，在后来更为苦涩的生活中，便成了他半夜甜蜜的梦。

无论多大年纪，他只要一闭上眼，就可以回到二十岁的时候，在北大荒，那些比房子还高的茅草，河里随便就能摸到的鱼，他拿着枪击中了逃犯、立了三等功——以及，那个让他想带走却不忍心的“小妇女”。

这些美好的回忆，成了他平凡的一生中，重要的谈资、寄托和梦……

木心有一首诗，叫《从前慢》，其中两句大家都耳熟能详，“从前的日色变得慢，车、马、邮件都很慢，一生只够爱一个人”——这句诗，在我们这一代人看来，是浪漫、是美、是幻想、是寄托，但在从前的人看来，那就是现实、那就是生活，甚至还会觉得是一种无奈。

他们可能也会幻想，幻想像我们今天这样——想要见一个人，马上就可以“拍一拍”他，马上就可以跟他开视频，事实上，绝大部分时候，即便是分手了、拉黑了，只要你想，你都可以在一天之内跑到另外一个人的面前。

我们过上了先辈们幻想中那种“只要你想见一个人，你马上就能见到”的生活，可是，这样真的好吗？

在某种程度上来说，并不好，因为——即时通讯、社交媒体的出现，打破了我们在故事结束之后的所有的幻想，亵渎了我们的回忆。

在这个时代，除了死亡，你跟任何人的的故事，都会有后续。

而故事的后续，往往会稀释回忆，甚至会让回忆看起来可笑，让人生气。

比如，我在初三的那年，15岁，初恋。

初中毕业后，我们就分手了，分手后就再也联系不上了。

后来，我读了高中，去了一个陌生的城市，那里的人都说着跟我完全不同的口音，我被当成了外地人，没什么朋友，成绩也很差，全年级多人，我排在了名之后。

孤独、落魄、自卑，但好在——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，我想起她，想起曾经甜甜的恋爱——我拉着她的手，走在油菜花田中，走在雪地里，走过城里卖油炸粑的街，也走过乡间小马驼粪的路；我跟她一起去摘野果，也跟她一起去拍“大头贴”；每天都给她写情书——要去形容这些回忆，人间一切矫情的词汇都能派得上用场，什么芬芳、纯粹、甜蜜、美好、唯美啥的都行……

后来我有了手机，开始懂得用QQ了，在网上看到了她的身影，看到她写了很多日记，都是关于我，怀念我——我被感动得一塌糊涂。

我们就约了见面，在曾经那条卖油炸粑的街，她从包里拿出一摞纸来，全部都是我写给她的情书，她说她要永生保存……

我们一直都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联系着，直到高中毕业、大学毕业、我开始工作。

再后来，她跟一个大胖子好上了、结婚了、生孩子了、孩子都上幼儿园了。

我漂浮在大家都飘荡的北京，她沉没在大家都沉没的老家县城。

我就想——如果这些年我都没见她，关于她的文章，我可以写几百篇、几千篇，甚至可以专门写本书来怀念她。

可是，我们一直有联系、我一直看得见她、看着她从我眼里全世界最美的姑娘逐渐变成一个普通的女人，再看着她结婚生子，我对她的回忆，硬挤，也只能挤出这么多来了，其中牵手走过油菜花田的那一段还是我瞎编的。

这些年，绝大部分时候，我都想不起她，甚至近几年来，我都没怎么想起过她，即便是想起，也跟“想念”无关。

那点本可以称为“美好”的回忆，就像一瓶原本是要葬入祖坟的高粱老酒，被打开了，尝了几口，就一直放着，也不盖盖儿，敞气了，慢慢就没有味道，甚至还变得难喝了。

如果——如果从初中毕业到现在，我都没有见过她呢？

那我的初恋回忆，会不会就像那瓶要葬入祖坟的老酒，我时不时拿出来嘬两口，然后又盖上盖儿，放回土中，埋起来，够我喝一辈子、品一辈子、回味一辈子……

当然了，相比起很多别的恋爱，我这段感情，即便是像一瓶敞气的酒，但好歹也算是善终，它最多也只是变得没了滋味而已，而很多恋爱，分手了，后续的剧情，不是没有滋味，而是有毒。

比如，我之前谈了一段恋爱，那个女孩经常说，弯湾，你是我这辈子唯一爱的男人，无论以前还是以后，你都是唯一。

后来我们分手了，我也一直