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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。今晚在校园里坐着乘凉,忽然想起教学楼后面的那片油菜田,在这满月的光里,总该另有一番样子吧!月亮渐渐地升高了,宿舍里学生的欢笑,已经听不见了;隔壁住校的女教师在屋里拍着孩子,迷迷糊糊地哼着眠歌。我悄悄地披了西装,带上门出去。
沿着读书长廊,是一条曲折的小砖头路。这是一条幽僻的路,白天也少人走,夜晚更加寂寞。油菜田四面,长着许多树,蓊蓊郁郁的。路的一旁,是些海棠,和一些不知道名字的树。没有月光的晚上,这路上阴森森的,有些怕人。今晚却很好,虽然月光也还是淡淡的。
路上只我一个人,背着手踱着。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,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,到了另一世界里。我爱热闹,也爱冷静;爱群居,也爱独处。像今晚上,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下,什么都可以想,什么都可以不想,便觉是个自由的人。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,一定要说的话,现在都可不理。这是独处的妙处,我且受用这无边的花海月色好了。
密密麻麻的油菜田上面,弥望的是簇新的菜花。菜花出田很高,像亭亭的舞女的裙。层层的花朵中间,零星地点缀着些叶子,有大方地开着的,有羞涩地卷着的;正如一片片的翡翠,又如碧天里的流云。微风过处,送来缕缕清香,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。这时候叶子与花也有一丝的颤动,像闪电般,霎时传过油菜田的那边去了。叶子本是肩并肩密密地挨着,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。叶子底下是静静的泥土,遮住了,不能见一些颜色;而叶子却更见风致了。
月光如流水一般,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。薄薄的青雾浮起在油菜田里。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;又像笼着轻纱的梦。虽然是满月,天上却有一层淡淡的云,所以不能朗照。但我以为这恰是到了好处——酣眠固不可少,小睡也别有风味的。月光是隔了树照过来的,高处丛生的芭蕉树,落下参差的斑驳的黑影;弯弯的杨柳的稀疏的倩影,却又像是画在油菜叶上。油菜田的月色并不均匀;但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,如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。
油菜田的四面,远远近近,高高低低都是树,而海棠最多。这些树将一片油菜田重重围住;只在小路一旁,漏着几段空隙,像是特为月光留下的。树色一例是阴阴的,乍看像一团烟雾;但海棠的丰姿,便在烟雾里也辨得出。树梢上隐隐约约的是一带楼房,只有些大意罢了。树缝里也漏着一两点路灯光,没精打采的,是渴睡人的眼。
这时候最热闹的,要数菜地的虫声与树上的鸟声;但热闹是它们的,我什么也没有。
忽然想起采油菜花的事情来了。采油菜花是江南的旧俗,似乎很早就有,而六朝时为盛;从诗歌里可以约略知道。采油菜花的是少年的女子,她们是荡着小船,唱着艳歌去的。采油菜花的人不用说很多,还有看采油菜花的人。那是一个热闹的季节。秦观《行香子》里说得好:
树绕村庄,水满陂塘;倚东风,豪兴徜徉;小园几许,收尽春光。有桃花红,李花白,菜花黄。
远远围墙,隐隐茅堂;飏青旗,流水桥旁。偶然乘兴,步过东冈。正莺儿啼,燕儿舞,蝶儿忙。
可见当时嬉游的光景了。这真是有趣的事,可惜我们现在早已无福消受了。
于是又记起《宿新市徐公店》里的句子:
篱落疏疏一径深,树头新绿未成阴。
儿童急走追黄蝶,飞入菜花无处寻。
今晚若有采油菜花的人,这儿的油菜花也算得“无处寻”了;只不见一些流水的影子,是不行的。这令我到底惦着江南了。——这样想着,猛一抬头,不觉已是自己的门前;轻轻地推门进去,什么声息也没有,住校的其他老师已睡熟好久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