某一年春天,我在云南和湖南两地漫游了一段时间。印象中,整个旅途只遇到过一场骤雨,此外,都是两地阳光与花田完美的转换。田野、山林仿佛有一种魔力,只要开始动了念头想要一窥究竟,它们就会缓缓打开更深广的怀抱,让人一头扑入,身不由己地迷恋。我原本以为,会继续了解更多的昆虫、植物,但是旅行最终在雪峰山采药归来后戛然而止。有点遗憾。直到现在,偶尔闻到蜂蜜的甜香和药草复杂的辛香,仍觉得这些熟悉的香气中包藏了那年春天的每个时辰。
第一次在高原的春光里感到惶惑
2月末,我和摄影师从昆明出发,坐了三个多小时大巴后,司机把我们放到离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泸西县还有13公里的路边。这儿的大风跟阳光一样猛烈,红土高原上的每一棵树都在风里招摇,半空中总是飞舞着花瓣和树叶。青禾村一片未播种的菜地上,蜂农彭永贵、陈光发两家的简易帐篷、蜂箱格外显眼。就在简短寒暄的间隙,陌生人的气味让蜜蜂非常不高兴,我和摄影师各自被蜇了几下,痛得一边大叫,一边狼狈退到上风处,小心翼翼打开行李,在菜地一角也搭了两个帐篷。一棵忘记收割的卷心菜正对着我的红色帐篷。已经很久没有下雨了,零星矗立的桉树又瘦又高,叶子半已枯焦,但它们发达的根系会入地三尺去找水。开花的油菜地只能依靠农民挑水来灌溉。桉树沉默细瘦的身姿在空旷原野上十分漂亮,尤其清晨和黄昏,鸟的翅翼,枝叶错综的线条,都被斜斜光线裁成明信片上的风景。天黑得很迟,第一颗星挂上树梢的时候,地面温度迅速下降,只有几只太过勤快的蜜蜂还在蜂巢外焦急盘旋。我们在陈光发的的帐篷里吃晚饭,他的妻子蒸了一碗湖南腊肉,甚至还有一条新鲜的鱼——他们把一辆老旧的“南方”摩托车随蜂箱运到这里,平时可以骑着去附近集市买菜。每人还喝了两小杯本地产的松子酒,酒里洋溢着清新的松子味儿,一口下去,仿佛在松树林里打了个滚儿。气温越来越低,老陈的妻子在帐篷外架了一口大锅烧水,小白狗躺在旁边的稻草堆里注视着火光,这会儿它不用担心蜜蜂来骚扰它了。老陈则披着棉衣,坐在临时挖的火塘边,一边吸烟烤火,一边讲他带蜂群过雪山墓地,在大沙漠中迷路的历险。但我更爱听他讲蜜蜂和花的事:“……阿克苏的棉花蜜多到什么程度呢?上午走在棉花田里,蜜能把裤脚打湿。一百多箱蜜蜂两天能取三吨。““沅江有两个村子不希望蜜蜂去,因为他们种椪柑和脐橙,交叉传粉之后口味就变了。”……陈光发有丰富的超出书本常识的个人体验,我们都听得极为入迷。他们一入了养蜂这一行,就开始慢慢领悟其中的经验和智慧,有些是传授下来的,有些则需要自己不断求证,拓新。那些方方正正的蜂箱,从年发明到现在,不到年,而最早的养蜂人来自古埃及。他们乘木筏载蜂群沿尼罗河顺流而下,从上埃及高原直抵开罗,让蜂群吮吸沿河地区的花蜜。蜜蜂精确的生活几乎没有变过,蜂农的漂泊生活其实也和先辈当年相差无几,蜂王的即位仪式、分蜂时的残酷战争、各种花期……他们都有同样的认知。要是十世纪前某位沉睡的养蜂人,在现今任何一个蜂场中醒来,他只要略作调整,仍然会很娴熟地驱使,使用各种养蜂工具的。▲我也装模作样,小心翼翼地查看蜂箱。▲云南的春天比i湖南早,养蜂人选择在这里繁蜂。凌晨十二点,我踏着草丛里的露珠回到帐篷,钻进睡袋,摁亮手电筒,写了一会儿日记。白天,这块平原上似乎只有单调的蜜蜂振翅声,而夜晚,所有听觉能感知的细小声音像退潮过后的砾石,全都浮现在黑暗里。我隔着篷布听见风把一颗小石头吹得连续翻滚的喀啦声,黄土路上晚归人沙沙的行走声,刚从土里苏醒的小虫发出微弱的唧唧声……天快亮时,我突然被耳边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惊醒,非常细巧,有节奏,不知是什么样的小动物,绕着帐篷逡巡不去。有一小会,它停了下来,仿佛在思考。我一动不动地躺着,紧张得减慢了呼吸,担心它突然跃起,用爪子挠帐篷。可它沉思过后,就离开了。我听见它远去,脚步轻快,却始终无法想象它的样子。我没有跟他们说起清晨的这件小事。我知道和自然的距离拉近后,迟钝的感官功能开始敏锐,原本寻常的体验会变得深刻鲜明。而养蜂人几乎常年都在大地行走、起居,有时在树林里,有时在旷野上,和最近的村庄也保持着一定距离,除了取蜜那最忙的几天,他们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完整舒缓的,可以目睹一天的光阴从黎明到黄昏缓缓展开,合上,不忽略最细微的部分,所以他们可以轻易嗅出各种花香,分辨出各种声音,而我不能。第二天,那辆“南方”终于派上了用场。摄影师重新捡起荒废多年的摩托车技术,载着我一路驱驰,奔到附近的金马镇去赶集。沿途小山上桃花、李花、杏花、梨花……开得热闹极了,风里的甜香沉甸甸的,似乎能揣进口袋。我第一次在无边春光里感到惶惑,不知道怎样才能不辜负。▲附近的城子村,古朴如同世外桃源▲金马集市上有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春深似海的雪峰山
3月,我和老陈在湖南常德安乡的一大片油菜花田旁再次聚首。那天有点冷,倒春寒余威尚在,有冻死的蜜蜂挂在菜花上。阴云下,金黄的菜花田倒像是凝固的阳光了。几乎每年的这个时候,湖南的蜂农都会从云南赶回来采油菜蜜,新蜜已经摇出来了,老陈特意让蜜蜂多酿了一段时间,高浓度的蜂蜜颜色和香气都要更深重一些。老陈戴上老花镜,拿出移虫针,开始忙着把蜂王胚胎夹出来,又用浆笔把蜂王浆“旋”在瓶里。取蜂王浆非要等上72小时,超过太久,胚胎就快长成蜂王了。这是个相当繁琐的程序。那些成不了蜂王的胚胎,都被他用来泡酒,据说十分滋补。白胖的虫子堆在大酒瓶底,看着叫人浑身一激灵。▲蜜蜂讨厌烟的气味,养蜂人手里总是有一根h点燃的香烟,以防蜜蜂的袭击我兜里揣着一张手绘地图,按老陈的赶花路线画的。每一个繁花盛开的地方都在强烈吸引我,算下来,得耗上好几个月。我打定主意要背着帐篷再跟着养蜂人赶一次花,比如8月椴树花开的时候,去长白山。但长白山真是这张地图上最基本、最质朴的一小点啊,如果算上新疆阿勒泰和更遥远的额尔古纳河右岸……告别老陈后,我又去了龙山县,去见识更多的药草。▲血当归那几天天总是阴着,雨悬而未下,每一座山头都弥漫着浓云,住在山里头的人们都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忙进忙出。龙山县乌鸦乡的张正卫也顶着一头乱发,在堂屋里做几把木椅子,他得知我们来问他是不是有野生天麻,脸上顿时活泛起来,丢下活计翻出一只口袋——我们眼前也一亮,哇,那么大个头的野生天麻,难怪他这么得意。但是他有他的狡黠,一点不透露采挖地点。我故作严肃地问他:“你把它挖光了,又上哪里去找?”“不会的,不会的,会留种,明年又长出来了。“他很是为“做记号”的事伤脑筋,野生天麻多在深山,同一个地方来年再去找,很可能就被疯长的其他植物掩没了。然后,他拍拍额头,回敬我一个假装苦恼的表情。如果不是七零后采药人陈韬和他的舅舅丰振文在雪峰山上,一边行走一边教我辨识各种药草,那段山路估计会走得异常郁闷。山中已是春深如海,你抬脚跨过无数有意思的植物,却毫无知觉,那跟目盲之人有何区别?▲雪峰山上一树花所幸我被引导着,不断和黄精、土茯苓、葛根、细辛、天南星、七叶一枝花……相遇,触摸各种形状的叶片、花朵,闻闻甜的苦的气味,在它们被熏烤、碾磨,送到中药店的小抽屉之前,记住他们水灵灵的样子。陈韬几乎是凭嗅觉找到了一棵四叶参。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在满山的植物气息里,牵扯出那一缕如游丝般的辛辣味的,然后就在我的脚边挖出了小小的一枚。▲陈韬找到了一棵四叶参,身旁是他的舅舅丰振文下山时,一场大雨终于落下,落满竹叶的陡峭山路湿滑难行。连摔了好几个跟头才狼狈回返,插在背包里的两根嫩笋竟然没有有滚落,一路带到长沙,清炒一盘,让我把山林滋味又咀嚼了一次。-END-往期推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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